所有的離開都包含著背叛。

沒有人比難民更能體會:他們對放逐的渴望是一體兩面──快樂與苦痛,包含了加倍的鄉愁與創傷。傷口在過去,在曾經的土地,此刻腳下是陌生的他鄉異域。

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葛倫戴爾(Glendale),一個融入在洛杉磯東北方邊界的郊區,棕櫚樹、商場,閃爍的陽光,為一棟又一棟西班牙式屋瓦、牧場風格的房子開路。

突然,左手邊出現一區低矮、有稜有角、玻璃帷幕的黑色基調建物群,如小型迷宮般排列,坐落在一個幾近荒廢的停車場所延伸過去的柏油路上。在這裡,可以找到年輕的伊拉克美國人藝術家──Hayv Kahraman及其沒有標示的工作室,那一扇敞開的大門是唯一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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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走於各種繪畫形式,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所盛行的華麗與幽微姿態,日本浮世繪的留白與輪廓描繪,以及阿拉伯手抄本的精緻敘事,Kahraman的作品經常以深層且私人的場面調度來挑戰觀畫者視覺。

將於杜拜的第三線畫廊所舉辦的個人畫展,題名為《幾不可聞Audible Inaudible》,畫裡的女性都被穿透、刺傷與破壞,蒼白無力、型式拘謹,同時也都毫無怨言。

對於流亡的、充滿異國情調的女性主體的精神創傷的描繪,貫穿了Kahraman所有作品的主題,並於最新系列作品中更臻成熟:想要表現出惡性、敞開而有聲的傷口,無法痊癒。「我要她們引人注目。」藝術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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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THIRD LINE

坦白著一個對政治立場、觀念以及做為一個人(阿拉伯人、女人、受難的人)明顯有疑問的關係,Kahraman的身份認同其實是對於字面上符號誤解的妥協;事實上,Hayv甚至不是她真正的名字。

「阿拉伯文中我真正的名字是Hayf。」1981年生於巴格達,Kahraman是一個溫柔的小女孩。十年後,在薩達姆.海珊復興黨(Saddam's Ba'athist)政權的迫害下,她與她的雙親為了活命而流亡,從葉門到伊索比亞,越過德國,最後終於來到瑞典阿蘭達機場的通關處外的小洗手間。

「我母親把我們假護照都丟進馬桶沖掉,」她回憶著,當母親被盤問的時候,Kahraman與她妹妹被帶進不同的房間。「我記得我看向一扇窗戶,外頭一片漆黑。這是非常奇怪的,因為那時只有下午三點。」

她被配給了一位只精通庫德語的翻譯,一個沒有f字母的語言。「Hayv在庫德語中是月亮的意思,所以他就直接將錯就錯……從那一天開始,我就成為了Hay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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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瑞典成長,義大利受教育,最後移民至加州,於近期在紐約傑克薩曼畫廊(Jack Shianman Gallery)的展出中,Hayf也是Hayv,試圖挖掘的她的記憶,尋找那些關於跨文化誤解的故事。

明顯的承襲13世紀阿拉伯手抄本風格,《瓦塔尼雅Wattania》述說著一個來自她童年的事件,向觀畫者傳達關於國家教育的課題。副標用阿拉伯文解釋,並翻譯成英文:「瓦塔尼雅四年級的教室中,老師發下了試卷,有一個題目是:『在正確的答案下方畫線;伊拉克是民主國家還是獨裁國家?』」

「我並不明白那些字的意思。」在二十多年後的今天,這位藝術家對我坦承,「所以我選了獨裁。在我被嚴厲的懲罰之後,我才明白那個字的涵義。」

「我永遠也不會說我是美國人;伊拉克裔美國人感覺也不太對;伊拉克裔瑞典人是相對比較舒服的說法,但在我人生的這個時間點上這樣歸類仍是不正確的。但若我說我是伊拉克人,我又有多像一個伊拉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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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hraman的作品不是譴責令人恐懼的暴力展演(從聖戰到女性割禮),就是以日常的插畫進行發自肺腑的控訴。被歸類的「微女性主義」(micro-feminism),是對於語境上、生活中每一天的統治所進行的抵抗。

當我們站在她的工作室,四周環繞著一群反覆出現、黑髮而華貴的女性圖像,她們被包裹在有圖案的紡織品,讓人想起伊斯蘭的幾合圖形。每一塊精心準備的比利時畫布上都有著不同的姿勢或是人物,每具身體都嵌入了一連串規則的角度切割、縫隙、破壞,以及創傷的指標。

2008年的亞麻布油畫,《牽線木偶Marionette》系列,如同德國視覺藝術家Hans Bellmer的關節人偶,肢體總是以殘破、分離的受摧殘型態置放。女性再次被懸吊起來,這次是用纖細的人偶線,服從的無力發聲抗拒。身為一個難民,同時也是暴力婚姻的倖免者,Kahraman表示:「肢解分離是非常私人的。」超現實的精神創傷在嘶喊著她的名字。

當水墨(Sumi ink-on-paper)系列於2006年獲得注目,其中包含了《榮譽死Honor Killing》,用垂吊於枯枝的形象來呈現兩個正被處以吊刑的的女人,她們分裂的身體只有一半,並拿著對方的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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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十年以來,這個在居於西方文化日落之處的落難者作品,在不失去效力與內部社會政治的立場的同時,已經獲得隱約的注目。

然而,正當這位藝術家的作品往前邁步之時,她自己本身以及她的作品被限制在身份認同政治,與窺視樂趣的兩難之間。

在幾十個畫廊與博物館的展覽,她曾被呈現並歸類為洩漏的典範。

藉由租借阿拉伯女性身體,由於她們的肉體極少被暴露,而成為西方執念中令人垂涎的客體。

然而,如此東方主義的凝視,懸於就算是如此充滿智慧與自由精神的旁觀者,仍舊存於眼中的性慾潛意識,是她近期系列作品中所述,魅惑的關鍵核心。

雖然為了構成作品中被折磨的女性外形浮誇的線條,藝術家確實使用了她自己的照片,但Kahraman身體被複製在一個出奇異國情調的空間,她蒼白透明的軀體,具侵略性的手勢是消極的,一個既是,又不是自畫像的產物。

就她個人而言,藝術家明白在她作品中這樣強迫性不斷重複的圖像,並非是鏡像反射般無意義的複製,而更像是她不斷在進行對話的對象,開展出肉體的可能性(由她己身創造,既是幻想,也是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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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殘忍的分離這些女性的肢體,讓我想起難民的內心,對於被你拋棄的故土的剝離感。這同時是來自流散女性的靈感,他們不是四分五裂,就是『賽博格』(機械化有機體,亦譯作生化人)。」受到當代西方女性主義的機械性嫁接,既是主體又轉化為客體,被拆解到不成形。

雙手高舉、或是放在身後、躺在地上的姿勢,或是一身加害者的裝束,當視覺交錯,每一個女性肖像都體現了純粹暴力的另一種誘惑。

畫布所監禁的一連串有聲的傷口,羞辱著受害者們,那些一直存有抵抗希望的受害者,是身邊的人,也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