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尼可夫(Alexander Melnikov,1973-)被譽為二十一世紀最引人注目的優秀鋼琴家之一。

他6歲起在莫斯科中央音樂學校學習鋼琴,7歲就與俄羅斯國家交響樂團合作舉行音樂會,之後在莫斯科的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繼續深造,老師為鼎鼎大名的瑙莫夫(Lev Naumov),期間梅尼可夫曾經多次被李希特邀請,在他於莫斯科舉辦的「十二月之夜」音樂節,以及在法國La Grange de Meslay舉辦的室內樂音樂節上演出。畢業後梅尼可夫前往慕尼黑,向鋼琴家薇莎拉茲(Elisso Virssaladze)繼續學習,也前往義大利向史戴爾(Andreas Staier)鋼琴家學習,1999年獲得蘇聯授予「青年音樂家」桂冠。2000年至2002年間,梅尼可夫一直被英國BBC廣播公司選為新世代音樂家的代表人物。

焦:我知道您成長於相當有趣的家庭:令尊是數學家、令堂是語言學家,但您兩邊的祖父母各有一位是作曲家,令堂也熟識李希特,著有關於他的著作,古典音樂和您的關係可謂既近又遠。

梅:的確,但我父母相當喜愛音樂,而我姐姐後來成為鋼琴家和作曲家。我小時候大概就是天天聽她練琴,無形中培養了對音樂以及鋼琴的興趣。6歲那年我學了6個月的琴,考進中央音樂學校,開始正式音樂學習,但我父母沒有一定要我成為音樂家,從不強迫我練琴。我的學習很自然,和其他孩子一樣有時想玩球多過練琴,但也逐漸發展出對音樂的興趣與熱情。我在那裡學了11年,後來進入莫斯科音樂院。

焦:在中央音樂學校的學習中,您印象最深的是什麼?

梅:現在回想,我會說那是我遇見的一些前輩師長。他們承傳了過去時代的美學與價值觀,雖然後來不見得都成為我的老師,卻潛移默化地影響我。我後來在義大利科莫湖(Lake Como)音樂營學習時,和許納伯的兒子卡爾(Karl Ulrich Schnabel,1909-2001)上課,也有這種感覺。他們切入音樂的角度和現今不同,我覺得很有趣也很有價值,他們也讓我見識到過去世代的輝煌。

焦:昔日蘇聯學派的幾大分支,郭登懷瑟、涅高茲、伊貢諾夫和芬伯格,到您這一代還有意義嗎?您是否仍受到他們的影響?

梅:不能說沒有,但不是在學校學習中。我在中央音樂學校的老師並不積極,沒給我足夠的訓練和功課,但她和我父母推薦金茲堡女士(Elisaveta Ginsburg)—鋼琴大師金茲堡(GrigoryGinzburg,1904-1961)的女兒,於是我和她上私人課建立演奏技巧。除了提到父親的音樂與演奏,她自己是芬伯格的學生,自然也常和我說他的音樂觀。若真要說,或許她才是我最重要的老師,後來我們也變成朋友。我和瑙莫夫學習時他和師母常提到涅高茲。不知現在情況如何,在我學生時代,幾乎大家都在說他。我小時候就讀過他的書,覺得那是很新鮮、幽默也直言不諱的著作,不過我後來才了解他的影響力主要來自他的「國際化」,我甚至不能說那僅是德國或波蘭,而是對整個歐洲的藝術文化都有深厚造詣,對那時封閉的蘇聯而言格外具啟發性,他也為不少作曲家與曲目提出更深入的剖析。此外,涅高茲不只是全面性的藝術家,也是非常有講課魅力的人。很難想像都過了60年,還有很多女學生回憶他是多麼迷人。只要想想連李希特這樣有強烈獨特個性的人,都臣服於他的風采之下,不難想像他的魅力。不過我個性是這樣,如果大家都往同一個方向走,我就會想去另一邊,看看其他風景。涅高茲大名如雷貫耳,反而讓我只想逃開─雖然這完全不是他的錯。

焦:可否多談談您和瑙莫夫的學習?

梅:我12歲就和他學了,前後長達十年。如果能重新來過,我想我大概不會和任何一位老師學那麼久。我覺得在成長期還是多接觸不同教法與觀點比較好。但也因此我和他變得很親近。在他妻子過世後,幾乎是我在照顧他的起居。他人生最後兩三年,舉凡看病手術住院等等都是我在陪伴。也在這段時間,他變得非常平靜、說話很有諷刺機鋒,更有強大的分析能力與記憶力─這是我之前不認識的瑙莫夫!我這才知道以前他生活中的「健忘」,比方說連自家地址都記不得,總得仰賴太太接送,或教學時常前後說相反的話、給彼此牴觸的建議,其實都是裝的,他根本什麼都記得!我以前認為他是浪漫派傳統的代表,但他最後幾年所展現出的思考又不只於此。我很驚訝能目睹這些,而這也讓我去思考他以前故意裝不記得的原因。

焦:您怎麼看傳統與學派?我知道您對所謂的俄國學派有不同看法。

梅:我這樣講大概很多人會想殺了我,但若真要給一個答案,我會說「沒有」。當然,我們「有」俄國傳統和學派,但所有標榜自己是任一學派代表的人,通常都是最不瞭解那個學派是什麼的人。傳統和學派在不斷改變,我們沒辦法做出明確定義。與其自我標榜,還不如不說。

Eyewear, Glasses, Vision care, Recital, pinterest

焦:您如何看作品與其時代風格之間的關係?

梅:讀譜是件非常困難的事,難在如何瞭解音樂的語言,而這各家可以非常不同。但即使讀得詳盡,我們也無法完全知曉他們心中想要的演奏風格。比方說你讀普羅高菲夫和辛德密特的樂譜,再去聽前者彈鋼琴與後者拉中提琴的錄音,你會發現他們所呈現的風格、美學與品味,和我們這時代有多麼大的不同,但我們無法從樂譜中知道。當然有人想要模擬或重建某一時代,比方說2011年的電影《大藝術家》(The Artist),乍看之下頗有趣,但事實上無法實際重現1930年代,藝術上也不可能真正成就什麼。對於有錄音錄影的時代尚且如此,更不用說對於沒有影音紀錄的過去。因此我總是以非常非常懷疑的態度看待所謂的「真實演奏」(authentic performance)─當然現在大家也不這樣說了,而稱之為「歷史資料演奏」(historically informed performance),因為知道不可能「真實」。其次,討論作曲家的演奏風格,我們常面對的是偉大的音樂心靈,而我們的程度不見得能充分理解他們在演奏中做的,一味模仿只會顯得愚蠢。話說如此,我們還是要不斷嘗試,努力了解那些我們不瞭解的事。我小時候常聽人說「貝爾格是天才」,於是我找他的作品來研究,看了發現完全不懂,於是只好像鸚鵡學舌般地說「是的,貝爾格是天才」。但既然大家都這樣說,這背後一定有點道理吧!於是我強迫自己繼續努力研究,終於有一天,我突然領悟了他某一處的寫作思維,然後就瞬間理解他的音樂語言,也終於知道為何大家說「貝爾格是天才」。這個經驗的出發點是錯的,過程卻是我最珍貴的記憶。音樂語言就像世上任何一種語言一樣難學,我們只能不斷努力,永遠不能停止。

焦:您錄製史可里亞賓作品時,彈性速度與彈法大量參考了Pavel Lobanov版的樂譜。他以史克里亞賓用Ludwig Hupfeld phonola和Welte-Mignon再生鋼琴錄製的演奏,對比原曲做出新版本。我知道您正在進行普羅高菲夫鋼琴奏鳴曲全集錄音,我很好奇您的第四號第二樂章,是否也會如此參考作曲家本人的錄音?

梅:兩者情況有些不同。一方面史克里亞賓的演奏和他樂譜之間的差異,遠比普羅高菲夫的要大,另一方面─嗯,我希望大家不要認為我驕傲,但我演奏普羅高菲夫沒有遇到太大風格或智識上的挑戰,至少覺得自己很能理解他,但我對史可里亞賓就不是如此。當然,我們可以參考索封尼斯基的演奏,但Pavel Lobanov的樂譜更像是教科書,讓我們清楚看到史克里亞賓演奏中的某些模式或習慣─比方說當你看到他彈某種和弦配置總是左手比右手先彈,或用某種彈性速度,我們分析出道理後,就可沿用如此手法演奏其他的史可里亞賓作品。

焦:他晚期作品的和聲語言和早期天差地遠,但就其演奏手法來看其實仍有脈絡可循,不如其作曲風格前後斷裂。

梅:而且即使和聲語言劇烈改變,他的奏鳴曲結構仍然非常傳統,彷彿把這種形式當成宗教教義一般奉行。這也是我開始彈費爾德曼(Morton Feldman,1926-1987)的原因。如果史克里亞賓多活30年,寫出來的曲子可能就像費爾德曼,我可以看到其中非常清楚的延續,因此彈費爾德曼也可以幫助我更認識史克里亞賓。我最近認識一位費爾德曼的朋友,他說費爾德曼在紐約的鋼琴老師就是史克里亞賓的學生,而他也的確非常著迷史克里亞賓。看來我的判斷沒錯。

焦:您在求學過程中就對古樂演奏產生興趣。我聽說您是先從一位小提琴家朋友那裡聽到古樂奏法與曲目,然後您連絡了柳比莫夫(Alexei Lubimov)。可否談談他和蘇聯/俄國的古樂發展?

梅:古樂演奏在俄國並沒有蓬勃發展,有也多在聖彼得堡,莫斯科所幸還有柳比莫夫。要不是他和其他2、3位音樂家,俄國在這此領域就一片荒蕪了,而柳比莫夫學問之豐厚,又可說是世上最權威的專家。你訪問過他,相信一定可以感受到他是那麼充滿好奇,到現在仍熱情積極,而且永不妥協的人。在蘇聯當時對古樂演奏仍相當有敵意的環境下,他居然能克服種種困難,在西歐蒐集各種古鍵盤樂器運回莫斯科,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他演奏成就驚人,而我必須說他的教學成就也同樣卓越。在他教導下,不少學生都成為全方面的音樂家,有完整的音樂與演奏知識,毫無弱點。如果說我會遺憾什麼,其中之一必然是我沒有成為他的學生。

焦:我非常尊敬柳比莫夫,而他真有與眾不同的品味。

梅:其實他是永遠的叛逆,比我要反骨十倍。有次他說「對鋼琴家最無用的曲目,就是早期舒曼和柴可夫斯基」。我說「咦,你以前說過拉赫曼尼諾夫是對鋼琴家最無用的曲目,我想你該統一一下說法」。「唉,你不知道」,柳比莫夫嘆了口氣,「我花了多大的功夫,才能拋棄我對拉赫曼尼諾夫的喜愛啊!」他就是這樣的人,只要什麼廣受歡迎,他就要走相反的路,還說過巴赫是對鋼琴家最無用的曲目。不過如果你有機會聽到他演奏那些「無用」曲目,你會發現他實在彈得好,甚至比他一般曲目更好。嗯,你知道,愛是藏不住的。

Face, Hair, Forehead, Photograph, Chin, Eyebrow, Cheek, Nose, Head, Jaw, pinterest
俄羅斯音樂家梅尼可夫。(鵬博藝術提供)

知名音樂評論家

焦元溥

不務正業但也不誤正業的國際關係碩士,現為倫敦國王學院音樂學博士。著有《遊藝黑白》、《聽見蕭邦》、《樂來樂想》等八本專書。除了在聯晚「樂聞樂思」等報章雜誌可以讀到他的文章外,你也能在台中古典音樂台FM 97.7和Taipei Bravo FM 91.3聽到他的聲音。

圖/文授權:典藏藝術網

延伸閱讀

蒂摩爾古薪舞集 X 黑色優雅

林安琪長路漫漫回家路 板橋林家後代亞洲首個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