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知道更多楊雅喆對《血觀音》的思索,對談逐字稿完整為你紀錄 >>
吳可熙(以下簡稱吳):想要問一下導演是怎麼樣有這個靈感,寫出《血觀音》這部入圍金馬獎七項提名的作品?
楊雅喆(以下簡稱楊):其實這個電影的來源有很多,最早這個點子我已經放了大概十年。
那個電影片尾有說一句話,就是說
那看不到愛的未來這件事情對我來講,是一個很深的震撼,在我心裡面放了有十年之久。
原因是我有一次去做一個田野調查,然後看到就是有一群家長在學校門口發傳單,然後那傳單的內容是講說,某年某班的誰誰誰有愛滋病,請所有的家長聯合起來把這個有病毒的小孩趕出校園。那時候我非常非常的shock,就是你很愛孩子,
可是你竟然用你的愛,去霸凌別人的小孩,那你教小孩的不是愛,而是恨。
這個小孩就是看著自己的爸爸媽媽在那邊發傳單的小孩,將來只會學到恨。所以我就把這個點子放在心裡面,醞釀很久啦,然後前幾年開始想要就是《女朋友‧男朋友》上完之後,製片說我們應該發展一點新的東西,因為校園片台灣也已經做得很不錯了嘛,那不能再繼續往這個方向走下去。
所以我想轉向有點黑色的、有點驚悚類的東西去前進,那剛好看到有一些貪官汙吏在前幾年都爆發,其中有一個新聞是講說有三個法官,他集體收賄,收取賄賂,然後幫他們收錢的都是他們的老婆、小老婆、小三這樣。
那個時候我才開始注意到說,哇!原來台灣有很多白手套的存在,可是從來,即便是放眼世界,也沒有幾齣戲是在講這個神祕的中間人的故事,那我覺得這個題材實在是太神祕、太值得挖掘了,就開始了解他們的各種手段等等,然後就慢慢的發展出我們今天看到的《血觀音》。
吳:但是您身為一個男性創作者、或者是說男性導演,但是這個整個《血觀音》的電影全部都是在講女生的故事,然後女生的台詞,女生的所有視角。那導演你有做什麼特別的功課去研究女生這塊嗎?
楊:女生喔,其實我說實在,
我最早在面對這個題材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把男生跟女生想成兩個世界的人。因為我一向認為說,女生什麼很奇怪很小心眼,這種負面的詞,是男生加上去的。
但等我真正開始做的時候,《血觀音》表面上是個政商勾結、白手套的故事。可是它骨子裡還是要有人性的探討,監製很希望有走到深的這一層,這個電影才會有意義。那我開始了解這個女生們,在職場上或者是女生們在家庭裡面的衝突,慢慢的才發現,哇!我完蛋了,我就是太不怕死的以為女生跟我想像的都差不多,女生會計較的跟男生差不多。
所以我會覺得女生的那種很多細節可以講,但我真的覺得先天對女生的限制比較多。所以會造成女性會比較敏感、比較善感,這是事實。
吳:那因為《血觀音》這部電影裡面就像導演剛剛講的,所以創造了三個棠家三代、三口這樣的角色,可以請導演用分別用三句話或者是形容詞來形容棠夫人、棠寧、棠真,這三個女人的角色。
楊:棠家三代女人,三口、三代都行啦。他們就是,必須要說明他們的職業嘛,他們是白手套,賣骨董。表面上賣骨董,其實幫政治人物跟商人之間拉起一點關係。那一句話形容他們三位啊。
吳:三句話,分別形容。
楊:對對對,其實對我來講,他們三個人是同一個人。
這個故事《血觀音》看起來像是三個女人,但其實在講為什麼惠英紅那個角色到最後是這樣子,其實惠英紅小時候曾經也會跟文淇一樣,充滿了對愛情的好奇;也可能跌跌撞撞茫然的像可熙你這個角色一樣,到最後就心硬如鐵。
所以棠夫人啊,與其說各用一句話說他們,我倒不如說他們三個的關係用一句話說完。
就是概括一個女性之間的糾葛,因為如果就角色來說,棠夫人,我應該用戲裡面的台詞來說他,他說,他這個角色如果我在寫這個劇本的時候,我們通常都會給角色,我都會給角色介紹後面讓他講一句戲裡面的台詞。
惠英紅的角色應該就是「到我們這個年紀什麼都淡了。什麼都看淡了,可是如果沒有,心沒有狠過一回,哪來的淡。」
我覺得這句話是完全,如果給投資老闆看的時候,這句話就會得分這樣,就是介紹這個,很清楚你就知道,這個人是什麼樣子。
楊:你那個角色說過的台詞,哪一句最像,我對於棠寧這個角色的期待?
吳:我覺得棠寧這個角色,他就是,他是三個女人裡面唯一比較正常,比較有愛,渴望自由的人。
楊:心裡比較正常。
吳:這整部電影也算是他的一個覺醒的過程。是吧!慢慢的,從中間跟他母親吵架,然後他頓然開始問自己的一句話,我覺得那句話最後面也在岸邊離別的時候也出現了,他最後慢慢的想要。
楊:你很怕答錯的話我賞你一巴掌對不對。
吳:不會啦,我會閃啦。
楊:我會吐你一口水。
吳:我也會閃。我覺得棠寧這個人他最後其實他有點,算是解脫吧,他想要好好的就算有那麼一秒鐘也好,是不是能夠讓自己活得像個人樣。
楊:就是沒有套招,的確的確。我覺得如果介紹給人家看這個角色,他最應該放上去的就是
但什麼是人樣?
吳:對,他不知道。但最後也許他知道了。
楊:恩,對!有愛才會有人樣嘛,因為你那個角色就像你說的,心裡面唯一有愛的。棠真喔,14歲而已,他唯一的一個,一句話。
吳:他講說,他在岸邊最後跟我講說一句很重要的話。
楊:喔!對對對!那也算概括你們三個人,對不對!
吳:因為《血觀音》裡面棠夫人常常都會對他的兩個女兒說,無論他做什麼都會跟他的兩個女兒說,你去做,因為我是為你好。
楊:那句話以廣東話來說就是
到最後吳可熙也對女兒,要綁架他女兒跟她一起逃離台灣,最後說的也是「我是為你好」。他一說完那句話馬上就被吐了滿臉水。
吳:在選角上面,這三個女人有沒有比如說分別有沒有是什麼原因啊或是什麼直覺或發生什麼事情讓導演想要比如說挑選惠英紅來演棠夫人,然後挑選這個14歲的天才少女文淇來演棠真,還有由我來演棠寧。
楊:先從年紀最資深的開始說,會找紅姐來演棠夫人,其實有看過很多其他的女演員,但是在讀到,先看了紅姐其他的戲,然後再加上他的資歷,他人生的海波浪,就是起起落落還滿大的。
三歲就在街上行乞,他都毫不介意,媒體是寫得比較委婉說他在賣口香糖,但其實他當年是在香港的碼頭上面對美軍行乞的一個小女孩,然後十幾歲開始進舞廳跳舞工作,然後完全也沒練過武打,就開始拍電影,22歲就拿影后,然後到28歲出了全裸寫真,把自己打到一個沒有人要的地獄裡,到四十幾歲又開始接戲,
我覺得他這個人生資歷,光是他就很值得來演棠夫人。因為人生要看得夠多的事,才能有這個角色的份量。
然後再講文淇好了,文淇是在很多百來個少女裡面海選,那他其實是年紀最小的,然後我看到他的試鏡帶的時候,我只會覺得說,喔!大概是中國很會演戲的小孩。雖然是台灣人,可是經紀公司是中國的,然後來試的都是給我看他一直在哭的各種畫面,他們認為演技是眼淚的一種象徵。
但是後來見到他的時候,本來他還是很拘謹,用那種八股文的方式來回答我問題,後來我們開始聊大便的事,我說你們在北京念書,學校的廁所是一條溝的嗎?他說是。然後就聊到大便他就變成一個天真的少女,就聊得很開心,就開啟了一個很糟糕的話題,但最起碼我就看到這個女孩子不再演的時候。他純真的樣子其實很漂亮。
那至於你的話?你覺得呢?
吳:應該,那時候也是有聊個天吧。
楊:因為便宜啊。
吳:(笑)真的,大家我很便宜,歡迎大家……
楊:沒有,你要說,「沒有喔我演過這個了,有加錢」
吳:入圍七項了,我現在也七倍跳了。
楊:我喜歡《冰毒》勝過《再見瓦城》,因為趙德胤的戲不好演,極度寫實。他不能裝腔作勢,我覺得如果可以,台灣人可以演一個緬甸鄉下的小小女生,演的這麼像的話,那演千金小姐不是什麼問題。而且其實我之前有做過調查,
吳:這部電影裡有很多台灣很特別的元素在裡面,比如說特別邀請到台灣國寶楊秀卿老師擔任電影裡面很重要的,有點像是說書人,穿針引線這樣子的角色。我比較好奇,像裡面楊秀卿老師裡面講的那些念歌,那些台詞非常非常的有趣、有力。那個詞也是導演寫的嗎?怎麼樣跟秀卿老師做溝通?
楊:我先講一件事情,其實講起來有點悲哀。就是我們現在電影宣傳都要講說「我很台灣」、「這個片很台」,那當然有時候是宣傳詞,就是為了跟《大佛普拉斯》的那個熱潮攀上一點關係,或是跟人家較勁,或者為了喚起某些觀眾的注意力,「快來看喔!這很台喔」,
很台的意思就是我愛台灣的意思,我們沒有什麼信心,所以我們必須要一直說,強調自己的主權,或者是,自己是台灣人,
然後話說回來,這個片對我而言,挑選楊秀卿老師,請楊秀卿,還不是挑選,對不起,就是他願意來幫我們,串場,然後說書,甚至最後變成一個神魔的角色,
我的生活裡面就是初一十五商家會出來拜拜啊,就是台灣人很相信有閻羅王啊,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啊,那你說那些台詞,楊秀卿老師非常特別啊,82歲,然後他五、六歲就出來街上彈唱,因為他眼盲,所以也看不到字,他的表演生涯已經有七十幾年,這七十幾年他都靠他的大腦。
去聽別人說過的故事,他就把他記起來把它自己轉換成彈唱的節目形式,所以我跟他合作的時候,那些台詞我大概寫一個固定的、常用的詞給他,然後他自己消化,其實他大概知道我們的故事,你不喊卡,他就可以一直講。
其實楊秀卿老師他英文名字叫「Show King」,然後洋人介紹他出來的時候「Let's welcome Show King!」而且他就是我每一次喊卡,去調整什麼,他沒有演戲的經驗,他就是說書這樣,他就覺得我是不是嫌他說得不好,所以他下一個take就會用完全另一個style在演,
那真的很厲害,絕無僅有。
吳:這部電影裡面,比如說我所飾演的棠寧,本身就是會畫油畫。然後導演也是邀請台灣一個出身背景很特別、特殊的女性畫家──柳依蘭女士,他特別幫我們《血觀音》畫了三個女人的那幅海報畫作,請介紹一下你怎麼發現柳老師這樣。
楊:其實是我們的製片阿肯(林仕肯),他看了腳本之後就說這個油畫可以找台灣本土的畫家來合作,未來宣傳都可以用。我本來是想說美術組自己畫畫就好了,幹麻這麼囉嗦,可是後來他把那個柳老師的畫作在網路上面的google的一些圖片給我看,我就覺得完全要找這個人合作,
因為他都是畫女人,他沒有畫別的,大部分都畫女人,然後他每個女人都有他的故事,你就你一看就知道有故事,然後又有一種,有一種拉丁美洲的熱情,因為它的顏色都很大膽,所以喬滿久的。
對!所以其實開拍前一兩個禮拜我們去找他跟他講完故事,其實也是靈機一動,我們就跟他說,棠真跟棠寧告別的時候他們是手銬銬在一起,然後最後柯佳嬿跟紅姐的戲,在醫院裡面那個也是玉環扣在一起,然後就是我剛剛講的藤纏樹那種糾葛的關係。
然後他就靈機一動說那不如我們畫一個圓形的畫,那其實我沒有跟他講說裡面要畫什麼,就是純粹我跟他講故事的內容,他就把〈彼岸花〉畫上去,
然後拿著你們的定裝照,其實應該都看得出來哪一個是棠寧嗎、哪一個是惠英紅、哪一個是文淇。所以它是特別為我們這個戲製作的,那個畫我覺得,很驚艷吧,他畫在海報上面很屌,那個顏色。
吳:如果可以挑一個人,就是《血觀音》這麼多這麼精彩的角色裡面,然後來寫他的外傳或者是繼續發展,會想要挑哪一個嗎?
楊:那尊菩薩。因為我當初在開發這個白手套這個話題的時候,我就認為它應該可以寫前傳或是續集,
那本來舊的劇本裡面其實在講一幅畫,那個〈早春圖〉,然後一幅畫為什麼從古代流傳到現在它變成一個很貴的畫。那如果以觀音來說,我也可以做那尊觀音的一個外傳,它在古代的時候,這個觀音像怎麼被雕出來的,它背後的故事,或來發生了什麼事。
吳:然後到1960年代的時候就是來到了棠家。然後被換手。
楊:對!它的前傳。那我覺得藝品這個東西是滿可做的。
BAZAAR編輯加碼偷偷問...
Harper's BAZAAR(以下簡稱HB):除了楊秀卿老師之外,片中還有另一個穿針引線的物件「蘋果」,想請教雅喆導演這樣的安排有何用意?
楊:總不能拿橘子吧。沒有啦!
其實你看到後來會感覺到,楊秀卿不太對勁,他不再是個說書人,好像開始操縱這裡面的事情。
棠真不是撿了一個蘋果,其實那個蘋果是老太太丟的啊。楊秀卿把蘋果拿起來,然後下個鏡頭就棠真在撿蘋果。我覺得這是一個上帝對凡人的試煉啊,亞當跟夏娃不就是吃了毒蘋果開始有各種慾望,蘋果就是一個象徵的意思。
HB:故事地點設在高雄彌陀,那其實王院長、棠佘月影(棠夫人)及其行事,都有點南部地方政治人物的影子,這是故意的嗎?
楊:其實我原本想寫台北的「淡海新市鎮」。但那實在是太敏感,也沒有發生劇情中的其他事。所以就只能用一個其實沒有開發案的地方。
高雄人又很不介意,跟當地政府在談協拍的時候,他們就說:「哎呀!你們這個官商勾結不行啦,告訴你我們這邊還有更厲害的。」然後就把王玉雲的掏空案給我們看,接著又說:「你們要用地名是不是,那就用我們彌陀好了。」
彌陀好像有搞過開發案但沒有成。唉,那個地方根本就不應該搞開發案,都是魚塭,誰要去住啦!
HB:導演有花很多時間跟文淇溝通細節嗎?
楊:不同的人的個性用不同的方法溝通,文淇就是放他在那裡,時不時就叫他來辦公室泡茶啊,哪個大人演員來定裝就叫泡茶,或是請劇組人員喝也行。他就會變成一個從小在泡茶聽人家講話的人,戲裡面是這樣,
文淇是台詞最少,場次最多的。反而棠夫人很妙,場次最少但是看起來戲份最多,就是你會覺得整齣戲的多事情是他在操縱,惠英紅那個磁場太恐怖了。
製片 + 策劃 + 採訪_蕭郁昕 ANGELINE HSIAO;執行製片_李慧𡝚 EACHEN LEE;造型_陳怡安 AN CHEN;化妝_蔡佳忻 SHIN TSAI;化妝助理_朱鈞如 MIKI CHU;髮型_費俊偉 DENNIS FEI;攝影_陳永諧 MIKE CHEN;剪輯_朱鵬蘋 NESTOR ZHU、汪杏筠 HSINGYUN WANG;執行助理_林昱漢 TONY LIN;造型助理_劉沐恩 BIRDY LIU;服裝協助_Issey Miyake(楊雅喆)、Proenza Schouler(吳可熙);特別致謝_双喜電影、文華東方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