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朋友養的貓年老過世了,總是一派搖滾硬漢的他哭得唏哩嘩拉,在臉書上連續幾天都是追憶貓兒的圖文。我完全可以感同身受他巨大的失落和哀傷,雖然我也已經很久沒養寵物了。
最近一次是四年前的金魚,當時只是偶然玩了懷舊撈魚遊戲的收獲一隻。本以為這樣的魚兒活不久,沒想到被暱稱為「阿金」的牠意外長壽,竟也就陪伴了一段悠悠歲月。有天返家牠突然就無預警翻肚,我沒想到即使「只不過是隻金魚罷了」(大家可能都這麼想),內心的難過還是紮紮實實。
其實是不敢養寵物的,因為覺得再也承受不了牠們生命失去時的虛空。自從十年前,和大學時的女友一同撿回扶養的狗兒離世之後。
當時我們已經分手好幾年,但是像孩子般的狗始終跟著她生活,也成了我們共存善意聯繫的情感橋樑。
2007年春天狗兒離開時,我寫了篇文章獻給牠一起火化。我說牠不只是我們的寵物或好友,更是即使伴侶分開已成平行的人生中,未曾輕易分割掉的一部分。
非語言交流
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1984年英譯初版的封面上,其實就只是簡單幾筆勾勒了一隻狗的形象。書的末章既不寫情愛的糾葛、也沒有革命的失落,而只是男女主角共養的一隻小狗,在罹癌末期被施以安樂死的過程。緩慢地迎向一個生命消逝與一段生活重啟的、重與輕交織的過程。
這隻名為卡列寧的小狗,其實是個巨大卻纖細的隱喻。
人類和動物之間和諧的「無言相伴」,和人與人之間的陪伴是不同的。因為無法真正溝通,對人類來說,牠們可以任意在不同意義間流動。牠們總是「既屬於那裡又屬於這裡」。
Berger犀利而溫柔地說:「寵物使得飼主的人格更加完整,使他無法在別處獲得肯定的某些性格面可以發揮出來。寵物眼中的『他』和任何人眼中的『他』完全不同,寵物可以提供主人一面鏡子,照見任何其他地方所無法反映的部分。」
日常不平常
非常愛狗貓以至於不敢輕易養狗貓的我,倒是有很多「狗之書」和「貓之書」。比如我最欣賞的當代日本小說家之一小川洋子,她在《婆羅門的埋葬》描述了一隻流浪狗從受傷被拯救、到被豢養乃至最後離世而埋葬的生命旅程。
當然,在我原本就已書滿為患的攝影集收藏中,狗貓身影更是大量跳動在書架上下。我有大久保ゆう子拍的黑貓調皮日常(她的黑貓眼睛圓滾骨碌,簡直就是宮崎駿動畫《魔女宅急便》裡跟在琪琪旁邊「吉吉」的翻版)。
我也有擅長拍人物的梅佳代在2016年末發行的新作《白い犬》。這隻名叫Ryo的白狗,在她十八歲的暑假偶然出現,一開始她和家人都不太能接受這隻脾氣有點怪異而不討喜的流浪狗,但慢慢一起生活久了,默契便滋長出來。然而有一晚,已然年老衰弱的Ryo,在異常溫馴地進屋子裡和父親撒嬌後,竟然就在無人知曉的深夜自己默默離開了這個家,朝著屋外深山而去,不再歸來。
凝望著無常
Ryo的行為其實不太像狗,比較像貓。倒是荒木経惟拍其愛貓的經典《愛しのチロ》,裡頭忠實相屬的陪伴之情,常見於人狗之間。荒木原本並不喜歡貓,Chiro是他妻子陽子帶回來的。從1990年太太過世後直到2010年Chiro也走了,二十年間這位攝影大師就與貓兒相依為命。Chiro也是他與逝去愛妻持續保有一種親密關係的奇異連結。
荒木如此回憶Chiro離世最後一刻的畫面:「牠倒下時還是像平常一樣地看著相機鏡頭、看著我,眼中泛著淚光。看見這樣的牠,心都碎了。」他說:
Chiro離開的隔年,發生了三一一大地震,而荒木本人同時也因癌症開始接受辛苦的日常治療。這些人世的生死聚散、無常荒涼,大師似乎也只能透過愛貓背影投射出去的景觀來理解了:
「我特別留意Chiro偶爾驀然凝望陽台景致的片刻——也許是某種醒悟,或是不斷地思考、觀望、聆聽、望向天際等等,就這樣靜止不動地看著外頭。這種背影完全征服了我,其中似乎包含著人生的無奈,向我訴說著各種故事。」
劍橋大學社會人類學博士,現任教於台大社會學系,研究關注全球媒體與消費文化。曾參與創辦《cue.電影生活誌》,統籌主編麥田「時代感」書系、大塊文化「Sound」書系,亦曾仼金鐘奬、金鼎奬、時報文學獎等評審,著有散文集《物裡學》、短篇小說集《Rock Mo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