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曾在一篇拙文中寫道:「獨處這回事啊,既是一句髒話,也是一段詩;或者更精確地說,它是一首帶著髒話的詩。」當時我沒說清楚:其實在獨處中陪伴你一起罵髒話和寫詩的,始終就是無數的書本。

閱讀這件事,不像聽音樂、看電影、去旅行或吃美食,總是可以選擇與人一起、同步分享;說到底,閱讀就只能是獨自進行的活動──一個人展卷、翻頁,一個人凝神、聯想。

在這個看似朝往「個性化」的年代,獨處日漸成為集體性的話題。所以有很多暢銷書告訴你該如何學習獨處,儘管這實在有點諷刺,就像是想追尋個人品味於是趕快去模仿別人如何品味一樣的弔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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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一個人」,永遠不如字面感來得那麼孤寂、哀愁,或者相反的帥氣、靜定。

它始終是種矛盾的狀態、狡猾的心態,當你試圖給「一個人」某種聯想或詮釋,它可能立刻就擺盪、滑移到與之相反的另一端。你說這樣苦悶,它就溢散趣味;你說如此美好,它便墜入醜態。

獨異於人

一個人很難搞的,毫無疑問。難怪許多年前我曾認真關注過一本日文雜誌,就叫《一個人》,但後來便覺多面性不足,缺乏一種現實與浪漫交錯對話的張力,即便是專題企劃能力很強,也料理不來獨處人心的百味雜陳。

若說史上最經典的「一個人」之書,莫過於《魯賓遜漂流記》。雖然這故事人盡皆知,但我仍想推薦它給每個人,逐字逐句,獨自慢夜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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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一個伴就夠了的渴望如此強烈,以致於每次我說出這句話時,我的雙手都會緊緊攢在一起(要是當時有什麼柔軟東西在掌心裡的話,肯定會被壓扁),而嘴裡的牙齒也會上下互咬──由於咬合得太用力,我簡直沒辦法一下子把它們分開來。」

重讀魯賓遜這麼精準而震動的獨白,首先像是一個針刺:別再硬撐了各位「個性人」,請坦承自己即使厭煩大眾或不喜社交,但終究害怕孤寂。

因為關鍵不在思維,而是身體。身體如此誠實,一旦恐慌起來就連《湖濱散記》裡的獨處之王Henry Thoreau,都救不了你。

我也如是檢視自己:在無數晴雨之日、深夜或午後,看見你困坐書房垂頭皺眉、聽到你內心細碎繁複的話語卻有口難言。我聞著你宅在網路上的氣味、我觸碰你僵在沙發角落的身體。我的五感每天驗證著你無以名狀的孤獨。因為表面看來一點也不魯賓遜,沒有物理性的隔絕,甚至還充滿網路社群互動,以致於暗處心理性的疏離和角落感的落寞,大抵僅被理解成故作陰鬱的無病呻吟。

獨出機杼

在捷克小說《過於喧囂的孤獨》裡,打包壓縮廢紙工人漢嘉,35年來,都隻身處於被人們棄如敝屣卻又被他撿回展讀的書堆中。持續廣博「孤讀」的沈默連結,雖似乎比魯賓遜的絕對性孤獨好一些,但他終究仍與巨大世界格格不入,以致最後殉道般地終結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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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humil Hrabal,《過於喧囂的孤獨》,大塊文化。

書與一個人共構的小宇宙,還有《刺蝟的優雅》。雖然同樣是暗沈基調,但卻相對透出較多溫暖光熱。小說裡兩位「孤讀的一個人」:女孩芭洛瑪和門房荷妮,從一開始書本為之構築一道抵禦外在虛偽世界的門與牆,到後來她們相遇又透過書本開了一扇窗、進而搭起一座橋。

這個各自卸下尖刺扮裝而通達柔軟心底的歷程,撼動也支撐了全球無數蜷坐幽暗角落的「孤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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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uriel Barbery,《刺蝟的優雅》,商周出版。

於此,有別於魯賓遜命題的一個人狀態浮現:「她可以完完全全一個人……周遭的一切,全都在膨脹、閃光、作響和蒸發;身在其中,帶著一種肅穆,縮成一個外人看不透的楔型黑核,縮成為自己……她那自我,擺脫了一切羈絆,自由遨遊於最奇異的旅程中。」

小說家Virginia Woolf曾這麼生動描繪。

獨闢蹊徑

就像Baudelaire一再於《巴黎的憂鬱》《現代生活的畫家》中反覆辯證:人群與孤獨對創作者來說其實是同義語,他既不斷迎向與擁抱前者,但又必須在每個晚上、一盞孤燈,贖回慌亂煩躁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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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udelaire,《巴黎的憂鬱》,大牌出版。

在Kafka的傳記中,他每晚都迫不及待家人快快就寢,讓自己得以趴伏在餐桌上發想創作。他曾寫信跟朋友抱怨:「孤單永遠不夠……四周的寧靜永遠不夠……甚至連夜也永遠不夠。」如果連Kafka都說獨處的靜夜不敷使用,更遑論資質平庸的我。難怪每天都立志從今晚開始要早睡早起,卻鮮少成功。

畢竟,在日間各類社會活動中,我總是人群裡、角色化的「某個人」。

只有這樣的抽離時刻,我才返回真正的自身「一個人」。無須再以他人為鏡而言行,放空捧讀一書、面朝己身,是一種理性的沈靜、也是感性的沈浸。

請容我為Lord Byron所寫過一句相當耐人尋味的詩,加一個字就好:「在孤獨(讀)中,我們最不孤單」。


李明璁

劍橋大學社會人類學博士,現任教於台大社會學系。研究關注於大眾文化與東亞社會、媒體消費與性別認同等。在傳道授業以外創辦了《cue.電影生活誌》,亦曾擔任台北電影節、時報文學獎等評審,另著有散文集《物裡學》與短篇小說集《Rock Mo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