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時間,在歌劇院舞台上,我們看到大量的瘋子。

歌聲裡的瘋狂

這就是鼎鼎大名的瘋狂場景(Mad Scene)。當年美聲歌劇名家Bellini和Donizetti打擂台,各自創造出不同瘋女在劇院爭奇鬥豔:有沒發瘋卻夢遊到屋頂,還走到陌生男人房間的《夢遊女》,有被砍頭前咒詛情人亨利八世和新妻子的《安娜‧波雷娜》;瘋女不見得都要悲劇收場,《清教徒》和《夏慕尼的琳達》就是發瘋又回復神智的例子,但瘋女一定要唱歌,還要唱困難的歌。作曲家譜出愈來愈精彩複雜的花腔讓瘋女盡情表現,瘋狂場景也就成為一項特別的歌劇藝術。比方說,Donizetti於1835年的經典名作《拉梅默的露琪亞 Lucia di Lammermoor》,就有長達十餘分鐘,女主角唱到香消玉殞的瘋狂場景。還記得電影《第五元素》裡的外星藍色女高音嗎?她所唱的就是這段詠嘆調。不只電影喜歡引用,早在福樓拜寫《包法利夫人》,關鍵的第十五章也以這部歌劇穿針引線。Emma Bovary玩火自焚,就從這致命的《拉梅默的露琪亞》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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譜出《拉梅默的露琪亞》的作曲家Donizetti。

當瘋狂是一場被期待的表演

為什麼會有瘋狂場景?Faucault在其名著《瘋癲與文明》中曾經分析,十七世紀前的西歐社會,精神異常者只要沒有攻擊行為,在社會中皆享行動自由;當歐洲逐漸轉變成警察國家,卻開始把精神病人關入療養院。畢竟,「維持社會安全」是何其艱困的工作。既然目標難以達到,就拿那些礙眼的弱者來開刀,好給大家一個安全的假象。「瘋狂」成為區隔理性與非理性,秩序與非秩序的標準。蒙上眼睛,就以為看不見。

不過人性可不是蒙上眼睛就好。愈是看不到,大家就愈愛看。那時精神療養院居然售票讓人觀賞「瘋子」:一如《歌劇魅影》電影版中,魅影Erik的悲慘童年,「面容畸形」原來可以是雜技團展示賣錢的號召。觀眾花錢爭睹平常看不到的醜陋,連帶讓自己覺得增了一分姿色。是呀,如果一張門票就可使自己「自我感覺良好」,把別人貼上瘋狂的標籤,好認為自己屬於「清醒、理性、秩序」的一群,這何樂而不為?

社會風氣如此,作曲家和劇作家也就推陳出新,在舞台上搬演能歌善演的瘋子。聽歌賞劇看發瘋,瘋狂場景堪稱歌劇史上的健達出奇蛋,三個願望一次滿足。本來美聲歌劇一度落寞,多虧Maria Callas當年極其戲劇化的演繹,把《拉梅默的露琪亞》唱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寫實,使美聲歌劇在1950年代復興。透過錄音,她的演唱到現在都震撼人心,瘋狂場景再也不會退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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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梅默的露琪亞》的瘋狂場景。

真的是不退流行。大概連Maria Callas也難以想像,即使三百多年過去,現代人心並沒有多少進步。不過一個月前,台灣社會因女童命案所掀起的種種討論,讓人驚覺政府心態無異於警察國家,媒體都是販售門票的精神病院。打開電視,我們有看不完的瘋狂場景,只是這次觀眾也走上了舞台,無論歌喉如何都要來唱一唱。

人生如戲,這檔瘋狂場景究竟要演到何時,我們只好繼續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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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元溥

國小時因Brahms的《悲劇》序曲而沉醉於古典音樂的魅力,自十五歲起於報章雜誌撰述樂評。即使大學、碩士皆專修於國際關係領域,仍無法割捨對音樂的傾心,爾後取得倫敦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 London)音樂學博士。其作品涵蓋甚廣,從樂曲研究解析、音樂家專訪到國際大賽報導,都能看到他的獨門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