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時尚界中最大的矛盾之一，在於Donatella Versace──這位以她長髮公主般白金的髮色、近桃花心木的古銅膚色，以及同樣充滿力量的服裝設計，成為產業中最容易為人識得的女性──卻同時也是最不為人知、充滿神秘感的存在。
至少對我來說如此，2003年的冬天，我第一次訪問了她，在那段被她稱為黑暗時期的日子。當時，不詳的陰影籠罩著，從1997年她的兄長Gianni在邁阿密遭到謀殺後便不得消退。六年後，我們在位於米蘭Via Gesù的Versace總部再度相遇，她仍舊徘徊於弔念之中，但同時已為Gianni於1978創立的公司持續造就設計上的成功。
沈重的憂傷開啟談話的序幕，當我請她描述兄長，她只簡單地說：「他是我的保護者，我的朋友，我的一切…。」籠罩在惶惶不安的情緒中，她脆弱、被憂傷包覆的形貌，宛若格林童話中幽微黑暗的角色。
傷痛構築的牢籠
最能描述Donatella這段不快樂時期的，莫過於她的朋友Rupert Everett所撰寫的回憶錄。1999年的新年夜派對，置身於Gianni被槍殺的地點、邁阿密的Versace 別墅之中，
「Donatella如同一位意志堅定的夢遊者，維持的戒慎的禮貌穿梭於她的賓客之間…對他們來說，她是個駕輕就熟的派對女王，沒人看得出她憂傷的深度。
雖然有時候她會在對話中顯露，帶著尊嚴地輕輕帶過，但總為人輕忽。她為自己的建造了一個形象，最後成了一座監獄，沒有人能看穿那倒漂白過的牆…。」
然而，後來的Donatella以自己的力量打破那道籓籬，從黑暗的魔咒中復興晏起，以深具啟發性的設計系列，呈現充滿力量、獨立而自由的女性姿態。
當我們在她剛結束的高訂服裝秀隔日早晨，在巴黎的George V飯店見面時，61歲的她外表看起來和往日無異：秀髮依舊充滿光澤，珠寶戒指閃耀於指間，瘦小的身軀由絲質黑色襯衫和長褲包覆，雙腳踏著專人訂製的高聳跟鞋。
但她的雙眼和聲音比往日都還清朗，而笑蓉則是純然的溫暖。
和她最近兩個備受讚譽、銷售數字也同樣亮眼的服裝系列相似，最新的高級訂製系列美得驚人，狹帶著無與倫比的成熟女性氣息。整體氣勢由開場的第一套服裝即被彰顯：一件淺粉色的喀什米爾大衣，以開心果綠的綢緞滾邊，由超模Karen Olsen穿出一份自成高度的優雅。
「我終於能夠對自己感到自信。」她以她獨特的沙啞嗓音說著（這起因於多年來吸菸的習慣，在她2004年轉以使用古柯鹼時放棄，之後便戒除兩者至今。）「剛開始時，對我來說非常困難。」她回憶著Gianni甫去世時由她獨撐大局的Versace，「我當時的狀態並不好，同時承受哥哥去世的傷痛和自己的個人問題，我知道我沒有為品牌做到最好，或是認真思考Versace未來能夠成就的樣貌。」
深刻的家庭影響
Versace自始至終都是個家族企業。就算在品牌事業起步之前，Donatella也一直是Gianni形塑女性風貌的關鍵靈感來源：是妹妹、繆思，同時身兼最值得信任的顧問與朋友。
他們在南義大利出生成長，父親Antonio是一位煤礦及天然氣商人，而母親Francesca則是裁縫師，在1960年代便自行創立了三間成功的時尚精品店。
長子Santo在1944年出生，接著是兩年後出生的Gianni，Donatella則在1955年誕生。但除三人之外，還一位姊姊Tina，在12歲時便因破傷風去世。
Donatella很少提起這位最年長的姊姊，但她今天很難得地打開故事的篇章。「我生於她去世後的第十年，所以從小我便有一種『喔，我需要代替某個人的位子。』的感覺。這就是我出生的原因，因為我的父母無法度過傷痛，失去這個我從未謀面過的姊姊。」
她自吸管啜飲一小口冰水，接著直直地望進我的眼睛。「看吧，我終於說出了事實…在我心中一直存在著一份不安，因為我的母親從未完全復原。
你無法從一個孩子的死亡復原的——沒有人能。她愛我，但我不確定在他的內心他是不是一個非常堅強的女性。但是她是那麼的有力量，什麼事都自己來。她不需要向我父親拿錢，她為她擁有的一切奮鬥，終其一生都是個事業女性。」
展現女性力量
存在於個體的力量一直是Donatella繼承的元素，同時包含了內在對於勇氣，以及失去的理解。
這樣的信仰貫串了Versace設計的重要宗旨：為穿著服裝的人帶來力量，但同時，亦顯露了潛伏的女性脆弱意識，因為到頭來她們仍需要武裝及保護，而不是危險的呈露。
「支撐系列的基底，是充滿力量的剪裁。我再也不想稱以「男性化剪裁」來形容了──那不是男性化剪裁，而是專屬於女性的、充滿力度的剪裁。」
顯然地，Donatella身為設計師的進化轉變，亦反映了她對自身理解的意識。更因為如此，品牌也從超級名模風靡伸展台、大膽擁抱輕挑的情色元素及裸露性感的時期退役。（「我不相信高尚的品味。」Gianni曾如此表示。）
「或許，需要一位女性設計師才能了解女性真正的需求？」我問。「那就是我想表達的，」Donatella回應道。「女人更懂什麼是沒安全感，以及她為什麼不想展現內在自己的原因，妳知道我的意思嗎？我想我們更加複雜──而身為一位女性設計師，我懂得這份不安全感，而是著賦予她們力量。」
就如同最近一次的高級訂製服裝秀中，那些猶如雕像般線條明確的禮服，卻又同時帶著一絲輕盈，以及極富魅力的柔軟觸感。如同Donatella所說，他們傳達了「高級訂製服中適當的掌控力和流暢性，同時帶著創造新線條的摺邊。」
不侷限的文化視野
她向來對發現新星獨具慧眼，除了在Christopher Kane甫自中央聖馬丁畢業時並立即聘任，還有近日被最新任命為Saint Laurent創意總監的Anthony Vaccarello。
但Donatella亦深得時尚界中其他領頭人物的尊敬與友誼，包括Riccardo Tisci及Miuccia Prada，前者更邀請她於去年的Givenchy廣告中露面，稱Donatella為其「終極的指標性人物」。）
她對於探索時尚及藝術的重疊界線，抱持相當大的熱忱及興趣，並對更廣大的文化層面有所警覺。因此，在我們快速的話題轉換中，談話內容從英國的脫歐（她仍希望這沒有發生），到美國的總統大選（她站在Hilary Clinton那邊）
從她喜歡非虛構的文學作品（「我喜歡知道事實，知道世界是如何被形塑的；我對西方歷史相當感興趣──像那些女狼人們。」），對實境秀節目的不贊同（我不覺得那是大眾文化中一個好的改變，而且我有一點擔心年輕一代受到的影響──他們以為那就是文化。）
以及她與當代藝術家Jeff Koons（「我談他的藝術，她談我的服裝秀。」）及歌手Lady Gaga的對話（「她是世界上最聰明的女孩」）。
可以預期的，Donatella亦對時尚是否能被視為藝術的永恆爭論有著自己的觀點。「我不認為一件大衣能夠被視為一件藝術品，」她說，「或許在過去可以──Gianni仍在世時，他會為劇場製作美麗絕倫的戲服，那可能能夠被稱作藝術。」
「但你不能像穿衣服那樣的穿著藝術品。不過，對我來說，藝術和時尚可以非常相似，因為兩者都能夠影響一個世代，繼而開啟不斷地討論交流。」
石刻下的溫柔力量
曾有一段時間，許多人可能也會懷疑Donatella本人是個藝術品：形塑自己形象的同時被他人眼光形塑，堅定而易碎，如同Versace的品牌象徵梅杜莎一般堅不可破。
但現在的她看起來更像自己了──一個曾為尋回快樂努力與世界搏鬥過的女人，終於在世界上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
在這麼多年以後，我問道，梅杜莎對她來說的意義為何？「這個嘛，它仍舊是品牌的象徵。」她說，「我尊重這個符碼，雖然當時我和Gianni曾為它爭論不休，因為我跟他說梅杜莎在希臘神話中並不是一個好人，她是可以在一個瞬間摧毀你的人。
但是另一面來說，你不能將視線自她身上移開。她是個堅強的女人，一個具有力量的女人，而這是我喜歡她的地方。」
在經典神話裡，任何凝視梅杜莎面容的人都會變成石頭，而她作為武器的力量就連被砍頭了仍繼續延續。因此我問Donatella，她是否仍被梅杜莎的力量支配。「不，」她回答，「但在之前，她的確掌控著我。現在，我們是平等的—一對雙生的搭擋。」
這是相當令人印象深刻的形象定義，而在某些情況下可能帶著略有危險性的意涵。但不久後，當Donatella起身說了再見，她露出了帶著真實溫度的微笑，並輕輕向我投來一個美好的飛吻──用她那和石頭的硬冷截然不同的溫暖雙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