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細回想三年前的那場夢，高雅婷仍記憶猶新：「我從小就是很會做夢的人，我的夢都會有豐富的畫面和情節。但這是我第一次夢到完全沒有畫面的夢，完全黑色的。直到醒來後，我得到一個強烈的意念訊息。」
在那瞬間，彷彿藝術家對色彩與畫面豐沛的想像消失了，夢裡是寂靜的黑。而醒後她收到的訊息，即是自己牽著一個小孩向好友介紹「這是我的兒子。」幾個月後，夢被兌現，高雅婷懷孕了，並且是一個男孩。
那場夢像是淺淺劃開了她的創作之路，也在創作者基底上，疊加上各式各樣的新身分。從在工作室作畫，到哄小孩睡覺後才拾起畫筆；從習慣性點香，到因為幼兒不能聞香而轉變習慣；從只用自己的感官汲取靈感，到連接上了一個全新個體的感知世界。
開啟似夢非夢
《清明夢》是高雅婷潛心三年後的首次個展，多次入圍台新藝術獎的她，今年也無意外地受肯定。此次個展記錄自一場夢後，無限個在「夢」與「現實」之間擺盪的狀態。很多時候，兩者並無明確邊界，但沿著高雅婷的私人敘事和展廳淺淺播放著的海潮聲，我們走進一個充滿雜揉神話與情緒的奇異時空。
以往擅長平面繪畫的她，這次採用許多新媒材，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毯子。不同布料在她手中與繡線、珍珠、毛線、亮片，甚至是植物結合，讓無機與有機物拼撞。就連近期風靡全球年輕族群的休閒活動「Tufting簇絨槍刺繡」也成為創作手法之一。
展覽同名作品《清明夢》便選了塊充滿貝殼和海星花紋的義大利提花布，在上頭繡出一名趴在海灘上的懷孕女性輪廓，並以深藍和黑色金屬繡線填滿其身軀。另一件作品《夢的容器》則具象化在孕期最直觀的感受「我好像是一個巨型容器」，用布組織成花器結構，而植物上的珍珠則表述異物在母貝中形成之意象。
若問起為何選擇毯子，高雅婷的答案很純粹，無論是物質上或情感上，這些布料就如同毛絨娃娃般在藝術家的生活中無處不見。一旦碰觸到，腦內就會啓動某種生活情感連結，而創作就是起源於日常。
文化交融之地
當今許多藝文愛好者獨愛台灣文化元素，但凡和本土故事與文化做連結，便能引起強烈共鳴度。不過對高雅婷來說，最讓她喜歡的並不是特定的台灣元素，而是更宏觀的層面——台灣對文化的兼容度與混雜度。
比如這次個展也有數件作品參照傳說與神話為靈感，而正是台灣這股寬容友善的氛圍，讓她一直以來在創作過程中都感到自在而不受包袱限制，可以信手拈來從女媧伏羲圖到埃及女神伊西斯等不同文化起源的素材。
高雅婷也娓娓說道，「材料準備」與「創作」這兩個關卡對她來說並沒有絕對的先後，更像雙向交互影響的漫漫過程。譬如，在因緣際會下收到一批古董布料，看著旗袍蕾絲布的亮片與花紋，便瞬間勾起了她對上一輩母親與奶奶形象的記憶，一個作品就悄然誕生。事實上，在文化脈絡上來看，拼布發展後期在台灣社會逐漸成為一種屬於中產階級的活動，其中最顯著特點是整齊劃一的審美要求。這個背景也激發藝術家心底蠢蠢欲動的青壯年叛逆因子，以「花籃」這個拼布工藝中常見的母題為主軸，創造出一個瘋狂無設限的花園景象，加上一條想竄入花園的蛇——一抒自己身為中產家庭主婦，在無形有形中所凝聚的壓抑情緒。
蜜與苦皆是參半的
美國現代攝影之父Alfred Stieglitz曾說：「藝術家的使命就是從情感中創造出美的形式。」高雅婷也不例外，生活中的甜與苦都是她用來轉化成藝術的契機。
回望近期的作品，高雅婷思索片刻後說道，最「甜」的作品是《黑洞》，它反映的是一種真真切切而無法忽視的快樂。《黑洞》是她將兒子的第一張超音波照用毛毯重現，身為科幻迷的她，首次看見一個小宇宙在自己的體內生成，這種感受大概比第一次觀看經典電影《2001太空漫遊》還要成倍震撼與悸動。高雅婷表示，這是第一個和自己有如此強烈連結的他者，也讓她首次意識到自己的愛可以無限擴充，情感邊界也可以不斷地被推展，換句話說，承擔和付出的能力都超越自己以往能想像的極限。談「愛」從各種形式的藝術上來說都有些落俗套，但高雅婷以生命經驗出發編織出一幅自己對愛的理解圖像。
而相反地，油畫作品《Love Will Tear Us Apart》則最能代表生活中感到「苦」的時刻。高雅婷在高達180公分的油彩畫布上仔細描繪一盆巨型枯萎的花，冷調陰暗色調和乾燥垂下的花瓣好似預示了背後的故事。當時連續兩年情人節，先生都如期送她如畫中的綠色海綿盆花。到了第二年時，她忍不住向先生透露：「我實在不喜歡這種花。」而那一句話也恰巧挑起了先生的情緒，當對方情緒瀕臨臨界點時，那一刻，眼前這盆花亦或是情人節禮物對高雅婷來說再也不重要，她已釋懷且驚覺——在婚姻和育兒過程不是只有我在受苦，伴侶也受苦很深。
在花謝了後，高雅婷一直揣著要把它的頹喪姿態記錄下來，後來才發現是曾經吵過的那場架，賦予了這盆花生命經驗的象徵意義。兩個完整的人要如何共同迎接一個另外的個體？磨合觀念歧異、打碎個性稜角、重組合作關係，而此創作記下了這些情緒波動。高雅婷最後輕鬆地輕描淡寫說：「所以結局是正向意義的。」
思辨陰性敘事
陰性敘事在近代藝術史上時常被提起，也佔其特殊重要性，因為它得以突顯女性、少數族群和那些在主流歷史中被邊緣化的群體的經歷和觀點，甚至挑戰傳統固化的性別角色或期待。而高雅婷的作品一直以來也時常被歸類於陰性敘事，探討女性在生命過程中與周圍和社會碰撞出的化學反應，以及自我認同軌跡。
談起這個話題，高雅婷說自己很少在創作過程中特別思考或著重於陰性敘事：「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對我來說就是我的真實生命經驗，只是剛好被歸類在這個重要類別。」雖然近年的創作恰巧緊扣在生育經驗上，乍看之下更偏向此類別，但她指出關鍵的一點：「不一定是陰性敘事獨佔了整個生育的經驗，只是因為我是生理女性，以我的角度出發，但爸爸也能感同身受的。」
比如說，她的作品《沙丘》本來只是下意識畫下美麗平靜的沙丘景致，有觀者則將它聯想成孕育上百成千底棲生物的潮間帶，和母親意象不謀而合。而作品中接續出現的重點素材「珍珠」，出發點本為形象化子與母、珍珠和母貝，但同時間，亦有觀者將它們解讀成一顆顆晶瑩的蟲卵。藝術裡發散的詮釋可能性在此表現無遺，不僅展現人們對母親的多重想像，也應證了開放式聯想亦能讓創作者再次反芻作品。
成為媽媽之後
多了母親這層身份後，已創作多年的高雅婷意外地在切入藝術的方式上，多了一些嶄新路徑。像是在看到埃及神話女神伊西斯其一的經典圖像——女神幻化為神木後依舊努力在哺乳。這讓高雅婷感到強烈地被召喚，彷彿在埃及圖騰中看見台灣社會對哺乳世代媽媽們的期待與要求，因而將此變成一幅作品。
有趣的是，兒子接觸萬物的途徑也順勢開啟了她重新感知這個世界的能力。彷彿回到了童年，重拾無憂無慮又想像力豐沛的五感。跟著兒子的視線，她重新注意到非常暗、但閃爍著的星星，就像童真能抵禦光害一般！或是路上偶爾不平突起的路磚，原本極其不起眼，但因為兒子的接續踩踏聲而被注意到。這些細微卻又全面的觀察，為成人已定型的世界觀帶來微妙作用。高雅婷漸漸開始描摹和兒子在公園散步時看見的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石頭，以鉛筆素描將每天看到的石子變成繪畫日記，那她的創作之路下一步又會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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